烟与火的情意
无论多么冷,冬天终将过去。
湖南人过冬,不只是靠一把火,还非得有烟。烟与火是一对情侣,在湖南这块地盘,它们把日子过得最有滋味。
无论是湘西的火塘,还是湘东的火缸,烟火在冬季日夜相守,它们见惯了人们的居家冷暖,听不尽家长里短,还晓得老人家的念想、男女间的私事。但烟火不声张,它们俩只顾着自己的小日子,或清淡,或厚重。
无数个湖南人的灶台上,烟火把各种肉食轻烘细吹成腊味。最平常的日子里,烟火在锅甑下催生出一日三餐,酸甜苦辣。它们随后跑到外面,把主家的菜肴告诉村人,也可能会停驻于灶台上的房梁瓦楞,结成厚黑的堂煤,看一看年底祭灶王的热闹。
最期待的是除夕,烟火化作烟花,作为夜空的唯一明星,它们变着花样登场,也鸟瞰着人间的万家灯火。能获得这一夜的专场,烟花一定不会忘记的,是浏阳、醴陵等地的人们。
在湖南的日子如此有滋有味,烟火心里明白,大概只有在这里,才能相濡以沫至今。它们也曾闹矛盾,分居,甚至诀别。比如,烟在都市厨房里饱受主妇的白眼,烟被几乎所有的制茶师拒之门外。到了湖南的一些乡村,烟与火终于受到了同等待遇,它们在茶里缠绵,制出一种叫作烟熏茶的土茶。哪怕是对待远方来客,海南的槟榔,烟火也被湖南人请去作陪,把青果熏成了烟果。
可以说,没有谁比湖南人更懂得烟火的味道。此味不只是与口舌肠胃相关,还关乎肉身的冷暖、内心的喜悲。或许也可以说,这里已是烟与火最后的伊甸园。那么,它俩的情和爱还会长久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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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片土地蒸腾的人间烟火,没有谁比我们更懂得
□撰文/邹伯科 摄影/卢七星(特约)
“扒灰”一词,较小时在《红梦楼》里看到过。时至今日,它还在湖南很多地方的婚礼上
出现,一些刚当上公公的男人还会被强制标上“扒灰佬”,成为戏谑一景。尽管“扒灰”的出处有很多,但乡村里的人们坚信,它的本义是扒扫灶膛里的柴灰。
柴灰所在的灶台,定是烟熏火燎,锅里往往是辣椒炒肉或蒸菜。在烟火最盛的冬季,灶口上熏着腊货。这就是所谓的人间烟火。湖南人似乎乐意沉浸于烟火之中,或者说,更懂得烟火的味道。
且不说人们熟知的腊货,湖南喝茶也得喝烟茶,嚼槟榔非得嚼烟果。除味觉外,烟火在湖南还有诸多滋味。火塘里的烟火关乎一个家的温暖,火缸里烧的过年火,绽放于夜空的烟花则属于视听表达,只为祈求幸福。
这正是味觉与味道的区别。如此说来,面对一处处烟火,只谈味觉多少有点清淡,而不谈味觉又成了不食人间烟火。在酸甜苦辣之后,很有必要再说一说烟火味,它既是各种滋味的制造者,也是包装者,还是推广者。
在“柴米油盐”的日常生活里,柴火除了做饭之用,亦是供暖必备
少有人注意的是,在“柴米油盐”的日常生活里,“柴”是排在“米”的前面。从生活功能上看,柴属于燃料,米是主食,油提供人体基本所需的脂肪,盐补充盐分,也作底味。柴火燃烧的价值,除烧制饭食外,首要是供暖。尽管湖南三面环山,但在一些人口较多的丘陵地区,柴木资源并不充足。人们因而极力扩充柴的种类,可制作房屋、家具的杉木、樟木不会用作柴火;松木生长缓慢,更多用于柴火的是如栎树等杂木,既可直接烧,也可制成木炭,此外还有杉树枝、松树叶,以及稻草等。
2015年1月初,在常德市石门县白云乡山间听到有人唱起“刘海砍樵”。传说中的刘海是北方人。“刘海砍樵”现今已列入我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,早已传唱湖湘各地。这一戏段能广为流传,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,各地都有“砍樵”(即打柴)这一日常背景。
“今年的白炭价又涨了,要180块一百斤!”2015年1月28日,恰遇气温骤降,湘东的醴陵市枫林市乡五十集镇上,很多老人在打听“白炭”的行情。所谓“白炭”,其实是黑的,是由当地山上一些杂木,如栎树、油茶树等硬木烧制而成。烧制白炭时,要在木炭赤热时取出窑外与空气接触,利用热解生成的挥发物燃烧时的高温进行精炼后,再行覆盖冷却,不仅有较高的固定碳,而且表面附有残留的白色灰分,因而得名。
在过去,每年年末的寒冬,木炭是一大紧俏商品。山区的人们都会烧出大量的木炭运至外面贩卖。由于木材或木质原料经过不完全燃烧,或者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热解,所残留的深褐色或黑色多孔固体燃料。是保持木材原来构造和孔内残留焦油的不纯的无定形炭,其燃烧时间长,燃烧值大,是人们冬季取暖的燃料。
烟火在冬季最盛,另一意义在于供人取暖。从湘东的火缸到湘西的火塘,与北方的火炕相比,火缸、火塘所燃的木炭、柴火直接供人温暖,同时也屋室内散发出或浓或淡的烟火味。此味为湘西山民最爱,他们在火塘上架设铁锅,既取暖又吃饭,还熏腊货,将烟火的价值最大化。也因为此,人们在火塘边设置了一些禁忌,锅架为护火祖先,任何人不得脚踩,火塘与中柱间设先人的灵位,谁也不得造次。
柴火的性情培育了各式烟火口味
在湘东的醴陵、浏阳等地,“砍樵”被人们称为“扒柴”。一年四季,农妇总得上山收拾松树、杉树等落叶枯枝,但绝不会像深山林区那样伐木做柴。当地大凡年过五十的汉子,都曾在十来岁时进醴陵浏阳之交的山区砍柴,天亮出发,天黑回家,只为弄得一两担细小杂木树枝。而更为常用的柴料,则是稻禾收割后的禾秸。一家四亩田,近千把禾秸,在当时都得收拾整齐。更要在秋后晒得不留半点水分,放在屋梁上码得严实,用于日常烧火做饭。禾秸和山上拾得的细软柴火,燃烧值都不高,还容易发烟,一把柴火下去,炊烟腾起。
这些情势温柔的柴火要想将肉食一下子炒熟很有难度,因而农妇一般将肉切成薄片、炒到七成熟就加水一烹,便烹成了小炒肉。
湘东蒸菜的盛行,同样出于柴火的紧缺。蒸菜最早出现于浏阳等地农家,人们在每天早上将一日饭菜做好,置于蒸锅,蒸锅下的灶里只需有些暗火,饭菜便可一天保持温热,随时可食用,省去不少柴火。
从柴火资源不足的这一向度考量,我们也会发现各式腊味在湖南盛行的另一原因。通常而言,腊味是指在较为潮湿的环
境下,将食物腌制后,再加以烟熏、烤制而成的,便于储存。实际上,腌制过后的食物,亦可长期储存,比如苗、侗等族的酸鱼、酸肉。湖南人更习惯制成腊味,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将有限的柴火最大化地利用起来。——人们将各种食物悬挂于灶台上,使之烟熏火燎,但并不是将食物直接置于柴火上烧烤。这相当于将柴火的尾气充分利用,称得上是一项古老的节能措施。此外,老式灶台上,通常还会埋放一个瓮坛,用于烧制平常用的热水。这也是柴火不足的另一证据。
柴火的性情培育了人的口味。小炒、蒸菜、腊味,严格来讲,它们都无需烈火猛炽,诞生于稻草、松枝、茶籽壳、谷壳、甚至锯木灰等的温火柔烟。这些食物随后又驯服了我们的味蕾,尤其是腊味所特有的烟火味,以致湖南人吃槟榔要吃烟果,喝茶也得喝烟茶。
厨灶间,一年的熏燎下,烟火会积成厚实的黑灰。不管是湘东,还是湘西,人们管它叫作“堂煤”。农历小年这一天,人们会清扫“堂煤”,并祭灶王。对湖南人而言,但凡祭神,烟花爆竹是少不了的。
以烟花制作为生的人们,深谙个中悲欢
“今年的收入要比去年少一点,过年放的花炮可能会要少一些”。位于湘东醴陵市枫林市乡马家冲村的易平安,长年在家附近的一家花炮厂上班。2015年1月29日傍晚,他在回家路上计算着过去一年的收入,盘算着除夕夜燃放哪种价位的烟花。
像他一样,整个醴陵,以及邻近的浏阳,有无数人在各种烟花爆竹厂上班。这里是全球最大的烟花爆竹产地,也是这一产业的源头。这是一群以烟花为生的人。在他们眼里,烟火则是另一番滋味。一年的艰辛劳作换来一年的收成,或许也会因偶
然的事故泡汤,甚至遗憾终身。每年,这里或多或少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故。
除了腊味食物、烧火取暖,人们的悲欢离合也满是烟火味。在全球第一的烟花产值经济中,少有人会去追寻烟花的古老身世。如烟花源地之一的醴陵,传言星子灯是烟花的前身。在更广大的区域里,攸县的打铁水、汝城的香火龙、隆回的炭火舞等都属烟火在寒夜给人们燃起的狂欢。在我们的日常滋味里,它独有的味道总会弥漫于湖南各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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围炉夜话,岁时记忆里的烟火之味
□撰文/邹伯科 摄影/卢七星(特约)
曾有人建议,湖南的冬季采用集中供暖,因为这里的冬季太冷湿难受。正如眼下的时日。在这一建议得以实施前,我们不妨看一看在借助现代电器之外,湖南人是如何在冬季取得温暖的。
火塘、火缸是湖南人最熟悉不过的取暖设置,前者主要流行于湘西山区,烧的是柴火,有烟有火;后者主要盛行于湘东等地,主要烧炭火,偶尔也会有烟,通常为暗火。从热能传递方式上看,火塘通过猛火炽烤取暖,是通过热辐射获得热量;用火缸烤火,则是让身体某部位接触受热缸体,以热传导的手段得到热量。两种方式,谈不上高低之分。
相比北方的火炕,火塘、火缸边的人们更乐意直接和烟火打交道,让身体置于烟火之中。这是多数湖南人过冬、守岁的记忆。
火塘边的禁忌,“谁都不要坐到坑果上去”
“过年没几天,几个孩子还出去了”,约一年前,2014年2月18日中午,那是一个雪天,位于凤凰县都里乡拉毫村的何秀强在家里烧起一塘火,同村的几个老人围坐闲聊。拉毫村是一处古城堡围起的村寨,有106户,500多口人。通常,一年之中,村里最热闹是在春节前后,外面的人都回来了。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子女不在身边,76岁的何秀强与人聊得颇有神采,他知道,拉毫古城堡建于明代嘉靖三十年,即1552年,“当时就是一个兵营,里面住的都是兵,我们都是驻军的后代,全是杂姓,汉族的有、土家族的也有,还有苗族的”,一边还不忘吩咐老伴倒出苞谷酒,招呼大伙喝一杯。
在冬季的湘西,这样的情形随处可见。或者说,在农历春节前,老人们更乐意围坐闲聊,一则是可以说一说年节的安排,二是冬季寒冷,需要抱团取暖。湘西山民取暖烧火的地方称作火塘,或叫火堂,是在屋内挖出一个约40厘米见方的土坑,烧上几根柴火。
到何秀强家时,正值午饭时间,由于冬天日短夜长,当地很多老人都有只吃早晚两餐的习惯,但老人家见到有客来访,热情地张罗吃饭。他顺手拿出一个发黑的三脚架,放在火塘里,再放上铁锅,烧起一盆干锅腊肉。
在何秀强放三脚架的时候,由于火塘里柴火有点多,放了几次都没有放稳,一边的一位年轻人自告奋勇,正想用脚将三脚架按住之时,被同行的凤凰县文物局专家吕婉莉一把拉住。直到告别何秀强家后,吕婉莉才说出实情,当地人家火塘里的三脚架是不能用脚碰的,要是谁踩了,就是冒犯主家。据说,模样普通的三脚架被尊为护火祖先。
“以前,山区的很多苗族人家比较贫穷,没有专门的灶台,冬天烤火、平常做饭都是靠火塘”,原湘西自治州副州长、湘西文史学家龙文玉说。他数十年研究苗族文化,并建有苗族文化博物馆。在苗家火塘里,三脚架的作用是支起铁锅,护火是指它能为柴火在铁锅下提供燃烧空间,进而被奉为护火祖先,可以看出火塘在当地人家的日常生活里地位之重。
在龙文玉的苗族文化博物馆里,有一处苗家居室曾是某土司王的第三房太太居所。踏进其中,往右是一个房间,地上铺有木板,中间设一火塘,“你现在脚踩的就是苗家的床”,龙文玉微笑着指着脚下的木板,“这也叫地床”。顾名思义,这是铺在地上的床。他还特意强调,以前只要一进屋,就会脱了鞋爬到地床上,要是冬天就围着火塘取暖。大家累了就倒地睡觉,至于被子,是用粑粑被,“一张很大的被子,中间挖个洞可以让火塘露出来”,被子里放的是秧苗晒干后捣碎的粉末,也叫秧被。
从解决温饱这一问题出发,火塘的首要意义在于冬季供暖。无论是集烤火、烧菜于一体的何秀强家的火塘,还是土司太太私房里专为地床供暖的火塘,都是如此。在苗族的漫长迁移史中,湘西山区湿冷漫长的冬季大概是最难熬的了。没有火塘的帮助,他们的先祖估计很难在此落脚生根。对此,苗家人至今心存感恩。
“谁都不要坐到‘坑果’上去啊!”2014年3月25日中午,正值春暖花开时,湖湘地理记者前往保靖县夯沙乡夯吉村,被村民龙金德邀入家中休息。尽管火塘内的火已经熄灭,但龙金德很是严肃地告诉落座在火塘边的人,火塘和靠墙的中间柱子间放有祖先的灵位,意思是把这处最佳的烤火位置献给祖先享用,年轻人、妇女都不能坐这个位置,更不准小孩在此嬉闹。
在时下寒冬之季,像无数湘西人家一样,龙金德家的火塘已经烧起了柴火。火塘这种取暖方式,简单实用,与人们住房条件有限不无关系。在湘西的一些侗族村落,人们将火塘移到了鼓楼里。每一处鼓楼下都燃起烟火,围坐了男女老少。相对苗家的私人火塘,侗家的鼓楼火塘堪称集中供暖,但两者都显得粗放狂野。
不过,大户人家拥有精致的温暖冬天。龙文玉的苗族文化博物馆里有一只直径40厘米的铜制火盆,相传是曾经的湘西王陈渠珍所用,雕有精美的图案,火盆里烧的是木炭。这种供暖方式在湘东、湘北、湘中等地更为普遍。
湘西的火塘,湘东的火缸,居地相异,性情亦有别
“过年肯定要买木炭啊,要烧过年火!”尽管家里早已盖好楼房,有空调、电热炉等取暖设备,2015年1月26日,家住醴陵市枫林市乡分水坳的易海波来到蒋家桥集镇,63岁的他依旧买了几十斤木炭,理由很简单,过年夜里的火要烧得最红。不管旁边的人是否在听,他得意地大声说道,会把家里的5个火缸都烧满。
相比湘西人家的火塘,湘东等地的人们习惯用火缸装着燃烧的木炭取暖。同样是火,湘西人家就地烧柴火,湘东人则用器具盛装,便于移动,甚至还可以携带焙笼。此外,火塘里的柴火总是生猛炽人、烟火缭绕,而火缸的炭火则要温驯可控、清洁,甚至有一股炭香。它们的不同,映射出两地居住条件的差异。相较湘东的土屋,过去湘西山区人家以木质简易房屋为主,封闭性差,既需要烧起明火烤炽取暖,又不至于密闭烟气窒息呼吸,且还可以兼烧饭做菜之需。
相对讲究一点的湘东,火缸有不同的种类。这种由土陶制成的缸,大者不过直径30厘米,表面施釉,主要用于“搭火”取暖,即冬季大家围坐之时,伸脚搭于火缸边。它可分为大口和小口。大口火缸开口大,缸边窄,适用于厅堂等面积较大的室内空间,可以燃起较多的木炭,释放大量热量。小口火缸,通常会配有一盖,主攻面积较小的卧房等地,讲究的是温火柔情。通常而言,易海波所说的烧过年火是用大口火缸,而日常居家的“搭火”则用小口火缸。
火缸是“搭火”的主角,配角则是火钳。不管是添加木炭,还是控制火温,或夹出“马脚”(未烧制彻底的木炭,会产生烟气),都离不开火钳。这种火钳不必像灶台下烧火钳那样粗大,只需在火缸内便可搅动乾坤,通常如筷子般大小。其质地可以是木、铁、铜等,故称铁筷子、铜筷子。醴陵市枫林市乡马家冲的邹杏英家就有一对铜筷子,长约20厘米,上部粗8毫米,下部粗4毫米,由于长年在火缸中翻动炭火,中间部位显得较为纤细。邹杏英现年已76岁,这对铜筷子是她婆婆带过来的嫁妆,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。老人家现今四世同堂,身体健好。这对铜筷子至少为一家五代人度过近百个寒冬撩拨烟火。
在火缸里烧炭是有讲究的,老人说,立春之前生火,只要把点燃的木炭放在上面,下面的木炭也会烧起来,但到了立春后,就要把点燃的木炭放在下面,不然很难点燃。这是因为,“立春了,地气就上升了”。
这样的讲究,至今只是传说于老人的回忆了。正如邹杏英家一样,用上电取暖器或空调之后,那对铜筷子已退休多年,被视为家传之宝。对于出生于80年代的很多人而言,火缸留下的印象,除了“搭火”外,还可以弄出一些食物,或煨板栗或烤番薯片。因而,火缸再怎么讲究,最终还是与食物发生了关系,与既供暖又烧菜的火塘堪称同志。——提供温暖之后,烟火理所当然地要为人们驱走饥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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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堂煤,祭灶王……烟火里收纳人间百味
□撰文/邹伯科 摄影/卢七星(特约)
在制茶师眼里,烟火味是茶叶的大忌,但一些湖南人却钟情于烟熏茶。
当槟榔西施在台湾售贩清淡的青果槟榔,湖南人口里嚼的多数是老气横秋的黑色烟果。烟火的味道从来没有在哪一片土地上如此盛行,如此深入。
农历小年这一天,人们清扫堂煤。这是传统意义上的年终大扫除。春夏秋冬,酸甜苦辣,皆随一缕烟火穿过灶台,凝结、微积于厨灶、瓦椽、房舍,所成黑灰即是堂煤。人们把堂煤扫落,与其说是除旧迎新,不妨称之收纳百味。它们都是烟火之味。
远望,瓦房散出的炊烟袅然,若是微雨朦胧,或在近地面有逆温层之时,总会有轻重缓急;近闻,烟气中暗藏寡淡浓烈,是柴米油盐,也是一日三餐。
A
过年“打堂煤”全家人参与的大会战
49岁的付菊英来自株洲县农村,操着一口流利的长沙话,也能说上两句普通话。2015年1月26日午后,她刚从湘府路的一户雇主家忙完,在路边开心地吃着一碗肉丝粉。两个小时的劳动,收入是120块钱。
像候鸟一样,这个精瘦的女子每年农历年底前到长沙打工,她的雇主有的是固定的,十多年前就认识了。而她的工种较为特别:专门为人清扫厨房。尽管一年里,市民会时不时清扫厨房,但在付菊英的眼里,岁末的这种扫除工作远要比平常多,收入更加可靠。她还认识不下10个同行的工友,有的来自湘西麻阳,有的是宜章人,甚至有人是从湖北赶来。
对付菊英的这份工作,城里人叫作清洗油烟,也有人叫搞卫生,还有人称之为大扫除。而在她眼里,“其实就是打堂煤”。大约一周后,付菊英会结束在长沙的短期打工,回到家里,“打堂煤,要过年了”。
在都市里,灶台以燃气为燃料,借助抽烟设备,厨房依旧会陈积油烟。而在付菊英的农村家中,人们习惯烧柴火的灶台。即便是新盖了楼房,很多人家还是特意加盖一间简易瓦房用作厨房,在其中,可以烧柴火、炭火,做饭炒菜,烧水熏肉,任凭烟火弥漫。一年下来,烟火夹带的柴灰会窜至门窗、瓦楞,并积成厚黑一层,这即是堂煤,也有人称作“长煤”。
和在城市给人家清洗厨房油烟相比,付菊英在家里打堂煤远要复杂,甚至可以说是一次全家参与的大会战。首先,战线拉得极长,堂煤在烟火的助推下,广泛分布于厨房各处,如门窗、碗柜、瓦楞、甚至房梁,因而打堂煤之时,既得用抹布,也需用扫把,还要临时用长竹竿制成“远程武器”专门对付瓦楞、房梁上的堂煤。其二,需协同作战,打堂煤之初,先要将厨房内的锅碗等炊具搬移,交由老人清洗,低矮处的堂煤由女人负责,高处则交给男人,小孩可以作一些更换抹布、扫把之类的后勤支援。再次,打堂煤有技术门槛,甚至暗藏凶险,堂烟是由烟灰结成,若从高处将其扫落,瞬时会如黑雪飘洒而下,人们通常会戴上口罩作简易防护,但堂煤依然可能落入眼睛、耳朵等处,因为堂煤质地极为纤细,且具有强烈的碱性,极难清洗,对眼睛会造成伤害。
实际上,打堂煤的习俗不只出现在湘东,同样出现在湘西,比如麻阳等地。通常,全家人出动,打一次堂煤需要半天时间。将堂煤打落后,就要清扫灶台、厨房各处,等到忙碌完,打堂煤的主力往往已是全身乌黑,如同从煤矿里出来的工人。讲究一些的老人,则会在灶口前码上整齐的柴墙。正如2015年1月14日,浏阳市官渡镇94岁的阮桂珍将过冬的硬柴码成一堵长约10米、高60厘米、宽40厘米的墙。即便是晒干的稻草,或是细软的松针,细小的树枝,把它们扎成一把把,整齐地码放在灶口前,也是过去很多农家的做法。通常,一把稻草或松针便是一灶火,这相当于将有限的柴火加以量化,透出过冬时的精打细算。
把一年积下来的堂煤打扫,再码上全新的柴火。对灶台而言,这是辞旧迎新。新的烟火很快又将燃起。不过,在重新烧起柴火前,一家人还得祭一祭灶王。
B
灶王的年终述职,关涉一日三餐的人间烟火
“灶王是谁啊,现在的堂客们都不晓得了,他叫东厨司命,是玉帝派来的”,付迪飞是一名从业十多年的乡下厨师,在醴陵市北部乡村小有名气,2015年1月29日,56岁的他正在一家操办婚事的人家掌勺,每年农历小年,他都会恭敬地为灶王上香。
在传统的神话谱系里,灶王本属天上星宿,犯错后被贬至人间,端坐于平常人家的厨灶间,饱食人间烟火,记录人们的日常生活,到农历小年这一天,灶王需至天庭作一个年终述职,禀报所见人家的美丑善恶,让玉皇大帝施以赏罚。不过,长年游走于乡村,结交各路人马的付迪飞知道,不一样的人家祭灶王的日子不相同,甚至有“官三民四船家五”的说法,意思是以前的官府人家是在腊月二十三,老百姓家是在腊月二十四,跑船的是在腊月二十五。
付迪飞所说的妇女不晓得灶王,事出有因。尽管终日周转于厨灶多数都是妇女,但祭灶王通常都是由男性家长主持,正如“男不拜月,女不祭灶”所说。按常理,祭灶王应由妇女完成,之所以由男性家长主持,是因灶王虽然终日屈身于灶厨间,职位不高,但权重大。灶王的另一个职责是为天上诸神引路的,换句话说,是众神的带头大哥。谁也得罪不起。
“祭灶王,糖是少不了的,一定要让灶王吃糖”,为了达到这个目的,付迪飞通常的做法是用乡下土办法打出的米糖弄成糊,粘在灶王画像的嘴上。在为灶王上完香之后,用过晚饭,就要送灶王上天了。传说中,灶王吃糖后,嘴被粘住,就不会在天庭上禀告凡界的丑恶了。
灶王被送走后,带着诸路神仙回到天庭。在神话的语境中,烟火中的人间出现了一段没有神仙的日子里,似乎可以百无禁忌。“在以前啊,过了小年,好多事都没有那么多讲究”、“对堂客、嫁女,不要讲日子的”,这些关于农历小年过后的乡村旧象,至今有遗迹,年底办婚的扎堆或许有此渊源。
C
不过,没有神仙监督的日子并不长久,灶王的年终述职大概只有一周时间。除夕夜,灶王就重返工作岗位了。“过年夜里,为什么家家户户放爆竹啊,那是要接神的”,那一夜,天上众神被人们迎入家中,带头大哥依旧是灶王。它们下到人间与民同乐一番过后,都会重返天庭,唯有灶王留了下来,顾不上休息,便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。
灶王犯过错,却成为带头大哥,且被安排了最为繁重的工作岗位,这得益于“民以食为天”。在付迪飞家的灶厨间,灶王见证了他家一日三餐的烟火,日复一日,一年又一年。
纵观烟熏肉的版图,湖南可能是腊味的源头之一
临近农历年末,四川、重庆等地,如达州,一度满城尽是烟火味。都市里的人们燃起柴火、熏制腊味。环保部门甚至认为,携带着腊肉味的烟火成为了雾霾的元凶。这一味烟火同样升起在湖南的一些城市。2015年1月下旬,正值农历年底,像往年一样,长沙、株洲等各城市都有市民烧柴熏制腊味。常见的做法是,支起一个铁皮桶,将桶底打穿用作灶台,下烧柴火,上铺好肉食。
“这样搞出来腊肉好吃才怪,急于求成!味不够细”,有一些资深吃货对此不以为然,正如家住株洲城区的宋婉琴所说,这位不到30岁的女孩记得,以前茶陵老家的腊肉才最有味。多数湘东地区,腊肉有一个更传神的叫法,焙肉,意为用烟火焙制的肉食。
按乡村里的老做法,焙肉得用新鲜肉腌制过后,悬于灶台上,在一日三餐的烟火里缓慢熏制,并不需要特别烧起柴火,烟火或重或轻,或有或无,充分让肉质与空气接触。一段日子过后,灶台上的肉会被熏得滴油,在烟火里暗传出肉香,大体已经熏好。在一些挑剔的食客看来,用铁桶围住烟火猛熏,目的直接,动作粗暴,有一股子心急吃热豆腐的劲头,结果倒导烟火的味道未能完全渗入肉质,口味既不厚实饱满,也没了烟火味的野性。有人说,不要以为熏黑了一下就是焙肉。
相较而言,用烟火熏制肉食的办法在湘西一些山区变化不大。通常的做法是,在火塘上方悬吊一张架子,铺上几块肉即可。据保靖县夯沙乡夯吉村书记龙承道介绍,像他家一样,当地人家的腊肉总是吃不完的,吃完一块,再熏一块,很多人家都有5年以上的老腊肉。
用烟火熏制肉食而成腊肉,这一做法不限于湖南,包括重庆、四川、贵州等地都流行,它主要分布于长江中上游地区。在这一版图里,湖南算得上是腊味的东部边界。位于东部的江西,虽罗霄山脉一带流行烟火熏制腊肉,但到了其中部的南昌、九江等地,人们制作腊味,主要靠日晒风干。如果依照明末至今的人口迁移史,诸如江西老表、湖广填四川等,在江西、湖南、贵州、四川这一自东向西的移民带上,湖南可能是腊味的源头之一。在这里,人们乐意用烟火将食物包装成腊味,除了常见的肉食,也有素食,还有茶叶,甚至槟榔。
D
湖南烟熏茶,集绿茶、红茶的品性于一身
每年,55岁的李木匠都要往北京寄几次家里的茶,用旧报纸或牛皮纸包裹,多达3斤,少也有8两。他的儿子李小丁已在北京生活13年,从北京大学本科一直念到博士,现已执教于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。李木匠的茶叶都是给儿子寄的,这是一种特殊的茶叶,它既可称作绿茶,也能泡出红茶的味道,更重要的是,它有一股子烟火的味道。
李木匠的家在株洲城郊。家中茶叶,全部是由他妻子和老娘做的。像这种茶叶,广泛分布于湖南各地农村,如湘西、益阳、岳阳、湘潭及长沙的长沙、望城、浏阳、宁乡,属村民自用的土茶。比如浏阳,人们会在烟熏茶中放上一点小茴香,醇厚的烟熏香加上小茴香的味道,别有风味。这种土茶少为人知,极少登入茶文化的大雅之堂,也不太被茶家认可。在《中国名茶志》中有如此记载:宁乡烟熏茶产于沩山乡,历史悠久,以沩山毛尖为优。这种土茶正是烟熏茶。
在中国茶艺制作中,烟熏味、或烟火味,本属大忌,但湖南人却对此钟爱有加,甚至欲罢不能。正如李小丁一样,很多湖南人并不是无茶可喝,或说喝不到好茶,但烟熏茶才是最爱。
每年春天,农妇们自采自制几斤茶叶,作为一家人的日常粗茶,够喝一年。清明谷雨时期的茶叶最好,种茶树的人家忙着摘茶,要持续一个月时间。制茶的过程并不轻松,一般5斤茶叶才能做1斤茶。茶叶采回来后,用清水洗掉灰尘,摊晾一段时间,沥干水后下锅翻炒杀青。茶叶半干变软出锅,摊凉后开始手工揉捻,直到揉出茶汁,抖散开已条索成形。
烟熏茶的魔力在烟火味。与其他地区制茶不同,熏烟是这种茶叶制作中特有的工序。用来熏茶的工具是炕茶,也有称为茶焙。这种特制的器具,上尖下圆,如一只倒扣的鼎罐。将揉熟的茶叶匀匀地撒摊在底座的烘垫上,覆盖好斗笠状的上罩。灶肚里的烟火得十分讲究火候的。点燃一把茅柴作引火,引燃几枝松枝,松枝上面架有手腕粗细的杂木棒,等到杂木棒火头烧旺,便盖上油茶籽壳,油茶籽壳上再盖上稻谷糠头,这样灶膛里面就不起明火,只冒热烟。一边烘干一边烟熏,其间要定时翻动,使受烟均匀,最后烘到完全干燥茶叶变黑为止。讲究传统风味的,在柴炭中加入枫球,使烟熏茶具有特别的香气。一般一晚上即可熏好,茶叶干燥透了,呈黑褐色,闻起来有粗狂的烟熏味。
烟熏茶的工艺比普通绿茶复杂,且主要被对这种烟火味着迷的湖南人所消费,极少厂家愿意大规模生产,要在市面上买到烟熏茶是一件难事。李木匠家的茶总会用牛皮纸包好,再用塑料袋密封,放进竹篮里高高挂在房梁下,防虫防鼠,因为要寄给北京的儿子。宁乡人钟光亮是一位纪录片导演,也长年在北京工作,他老家的茶叶则是用马口铁饼干桶装着,有时还会备有好几个石灰瓷坛。很多朋友都喝不惯这种烟火味的茶,钟光亮时常会说,听老家人讲,“这是当年刘少奇最爱喝的茶”。
除了特有的烟火味,烟熏茶的另一处魔力在于,它兼有绿茶、红茶的特长。身为社会学专家的李小丁,走南闯北,喝茶无数,但总会随身带着一些烟熏茶。这种茶少放几根,泡出来是淡绿的清汤;要是撒上一把,滚水一沏,就成了浓厚的红汤。然而,不论怎么个泡法,喝到最后,他总会把茶叶给嚼碎,吃掉。这种吃茶渣的做法,也堪称罕见。或许是因为茶叶嚼到嘴里,依旧有烟火的味道。
手记
“我知道今天有客来,早上烧火时,火都笑了”
说口舌里的烟火味,不必总是讲那些腊货,也无需拘泥于灶台上的锅甑。
某次到湘西出差,是与车队的田斌大哥一道。途远无聊,我掏出一包青果味槟榔,田斌断然拒绝,他拿出烟果槟榔,说青果太淡。路途辛苦,他喜欢重口味,因而被戏称为“老师傅”。相比各种腊货、烟熏茶等湖南土著,槟榔是外来客,但终究被塑造成烟火味。产自海南的槟榔被湖南人用烟火熏制成黑色。不必架锅烧火,这是最便利的烟火味之一。
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,奔走在路上,看到各处炊烟升起。想像着人家的厨灶间的饭菜,嚼一口烟果槟榔缓一下饥饿,驱散一下疲惫。这谈不上悲情或做作。
炊烟注定与吃饭有关。乡村里的炊烟总是缠绕于房舍之上,没有大漠孤烟那般高扬,在晨雾里会浓厚,暮霭中则清淡。某些时候,它可以告诉你天气的走向,以便安排明天的采访计划。炊烟若腾升直上,天气多半会是晴朗,若往四周弥散,可能要下雨。更多的时候,它是一种染味剂,告诉你炊烟之下的厨灶有着怎样的饭菜。它若是持久,或许是一顿农家大餐,而若轻薄,多半是清汤寡味。
也记不得有多少回被村民邀入家做客。2014年3月27日晚,保靖县夯沙乡夯吉村龙玉枚、张双花做了一道极为丰盛的饭菜,熏了3年的腊肉切成巴掌大、手指宽,还有过年时没有喝完的酒。告别时已是深夜。依然记得龙玉枚站在屋旁的桃树下挥手,大声说道,“我知道今天有客来,早上烧火时,火都笑了”。
灶火其实不会笑,是因竹节或木疙瘩等燃烧时产生的乱流。灶火的笑容,是灶边人的笑容。那一晚,年近七旬的老夫妇说到年轻时的边边场,以及他俩的私会,偶尔会大笑起来。这是烟火的另一种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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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子灯:用温柔清香的星火驱走瘟疫
□撰文/邹伯科 摄影/卢七星(特约)
大约一周后,浏阳人陈利华会结束一年的忙碌。2015年1月30日,33岁的他平常在附近的花炮厂上班,这一天在家休息,打游戏、发微信,盘算着过些天到普迹镇上置办年货,可能还要上城里给6岁的儿子买一两身新衣服。
像陈利华一样,湘东的浏阳、醴陵等地,很多人依赖烟花爆竹挣得一年的收入。他们是烟花的制造者,为全球生产最多、最美的烟花。除夕夜,他们燃放、观赏烟花。烟花之下,则是万家灯火。
如果说火塘、灶厨里的烟火赐人温饱,于夜空绽放的烟火则是照人希望、祈人幸福。此类烟火形式有多种。在隆回的七江镇七家铺、鸟树下村等地,人们用枞树膏或栗树皮作燃料,装入铁丝网笼中,做成炭火舞;汝城各地则盛行香火龙,人们将稻草、棕叶、楠竹、硫磺等编制成火龙四处游走;攸县的老铁匠在没有烟花的年代,会用高达1300摄氏度的铁水打出夺目的火花。这些被今人称作古老民俗的活动,都曾在先人的生产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,隆回的灰火舞是由古人夜间狩猎衍化而来,汝城香火龙据传是为宋朝水患之后灭杀瘟疫而产生的,攸县的打铁水源自老铁匠显摆技艺、招揽生意的招数。
烟花也是如此。在湘东人的努力下,它今天已形成一个庞大的经济产业,也被现代科技开发出各式花样,但都无法改变其古老身世。
“最早的烟花是驱瘟病的”
“为啥子说它是最早的烟花?这是唐代就有说法的”,醴陵市白兔潭镇田心村,像绝大多数村民一样,近60岁的付培东以烟花制作为生。2015年1月27日下午,他放下手中的事情,舞了一把自制的星子灯。5年前,他用同样的方法向湖湘地理演示星子灯,现今,星子灯已被列入湖南省级非物质文化保护名录。
这是由一个木支子上夹着6根煤子做成的器具,将煤子点燃后,付培东走了“开天门”、“舞梅花”等四五个步法,持续10分钟,不到20厘米长的煤子才烧完。煤子是付培东特制的火药,它烧起来如同吸卷烟,若是双手挥动则火星四溅,若是止住不动则基本上燃烧停止。青烟四起过后,满场都是一股清香。更奇怪的是,虽然大量的火星溅落在付培东身上,但头发都没有烧着半根。
浏阳、上栗、醴陵三地盛产烟花,这片地域之内,从事烟花生产的人们都以李畋为祖师爷。李畋的出生地上栗麻石镇正是处于三地相接之处,所以“一直扯皮,其实就是一个地方上的”,白兔潭、麻石相距不过数里,“但是老东西他们那边都没有了”。所谓的关于烟花的老东西,有老式的制药、做纸,及与之相关的器具,还有李畋当年炼丹时一声爆响后发明了爆竹的说法,也有说最早的爆竹是用山上的竹子入火烧出爆裂之声,而在田心村,人们认为“最早的烟花是驱瘟病的”。
“那时是朱元璋大战陈友谅,从湖南往江西打,结果打了好久,死了好多人。当时天热,死尸一烂就发瘟病。朱元璋的兵瘟死好多!”据说,随后朱元璋发现附近村镇的一些乡民居然在瘟疫中安然无恙,原来这些乡民都做鞭炮,每制火药之时都得试燃,所烧烟气极具杀菌作用。随后,朱元璋动用乡民在兵营里焚烧发烟量大的火药,一举扫尽瘟疫。“这是当时朱元璋练兵用的,天黑了还可以操练”,太极图是舞星子灯中的一种步法,传说当年朱元璋还用这种方法赶夜训练部队,最终大败陈友谅。——有明一代,火器异常发达,不知是否与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有关。
中秋的月光下,手挥星火的人们如鬼魅般行走在乡间
星子灯能否驱瘟疫?“当然有用啊,那个时候我们还搞过几回,就是名堂不大”,田心村八十七岁的老人付增福说,“那个时候”是指毛泽东大赞神州大地“送瘟神”的年代。在生于田心村的李家仁家人的记忆里,“打日本鬼子的时候,耍星子灯还能摆出‘坚持抗日’的字来。在五十年代都搞星子灯,文革时就不搞了”。
“当时要带一个锣鼓班子,另外有专门耍灯的七个人,就是七子星的意思”,约傍晚时分出门,出门前要拜“李畋先生”,“家里还要点一根长香,等一个晚上搞完回来时还没有灭”。在整个队伍中,还得专门配一人挑一担煤子,另一人打头灯,整个晚上“灯火不能灭,煤子也要一直烧,断了就不好。”
“那时候搞星子灯是不可能有女人!”付培东一阵话引得旁人大笑,因为舞灯之时煤子会烧出大量黑灰,挥舞一个晚上,每个人上上下下都沾满了灰成了“黑鬼”。“就脱衣裤嘛,只有一条短裤”,“不会冷的,那时都是八月十五耍星子灯,再一个就是火星子落到身上还会发热”。——你可以想像,在中秋的月光之下,一队人敲锣打鼓,其中七个身上油黑铮亮、只着一条短裤、手挥星火,如鬼魅般在乡间走门串户至天亮。
“只要锣鼓一响,家家户户都会开门”,进门之后,“直径(方言)去猪栏、鸡窝里,举着煤子转两圈,要贴着墙脚走”,不仅如此,在厨房、屋间、厅屋之内都得用星火熏一遍,“也有讲究一些的人家,就走几个步法”,所谓的步法,就是七个人相配合挥出星火的样式,有“筒车挽水”、“雷公打猪”、“穿篱笆”等,大约都是来源于乡民的日常生活。为何当地乡民对星子灯如此热情?“星子灯一搞,养的猪、鸡这些东西就不会得瘟病,其实就是里面加了硫磺,还有香樟木这些东西”。
星子灯细腻轻盈的黑硝,复杂的配方是个秘密
“文革的时候,不肯搞星子灯了,李畋先生的牌位都不让摆”,在星子灯消失的年代,烟花却多了起来。直至2010年前后,当地为了恢复星子灯,付培东成为最佳人选。他不仅会做老硝,父亲过去曾是当地耍星子灯的好手。然而为了制星子灯用的黑硝,付培东可是费尽周折,“当时搞试验,配了七八十种药,搞了半年”。
“其实做土硝是关键的一步,以前都是自己动手熬硝”。在年代久远的老屋墙角、以及厕所向阳一面的墙角会有许多碱土。由于醴陵一带雨水多、空气湿度大,且夏季温度高,这样墙角中的水分就会不断地蒸发,再不断地吸收空气中的水汽,经过长时间的蒸发、吸收循环,泥土中含有的盐分就会逐步地被带到墙面上,形成碱土。而厕所里的尿液含有更多的盐分,因此厕所的墙角形成的碱土更多。“通常都是春上时节挖碱土”,因为经过一个冬天后,墙面上的碱土在较为干燥的天气里会结成块。如果春雨一来,它又会返潮,那收集起来就很麻烦。收集后的碱土,放入垫有石灰的大陶缸。接下来就需要把碱土熬制成土硝,通常都会在入秋后,因为这时空气比较干燥,可以避免土硝返潮。碱土经过捶烂、过筛、加入稻草灰、添水后,再用火熬制。一般要熬上数个时辰,最后把硝水沉淀,凝成硝块。接下来是“冲硝”,用碾槽或者石磨把硝碾碎。这就制成了土硝。
在付培东的家中,放了一堆“用来做药的”杉树皮,此外还有桐油树皮、香樟树皮等总计5种,“树皮最好是入秋后去割“,晒干之后堆入特制密封的火炉高温焖烧,直至如同木炭一样。再研磨至细灰,加一定比例的土硝和硫磺混合制成黑硝,其质地极为细腻轻盈,不仅燃点高,而且燃烧不强烈,因此火星不会烧伤人体。至于各种材料用多少比例,付培东笑而不语,“这个不能说的,浏阳那边有人来买都没有告诉他们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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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撰文/邹伯科 摄影/辜鹏博
临近年终,烧炭人钟世荣的炭窑越来越冷清,买木炭的人不多了,人们更乐意买一种叫作无烟炭的机制炭。尽管阮桂珍备好了过年的硬木柴,但晚辈的人喜欢用煤灶和气灶。易平安所在的烟花厂,很快将生产无烟的新型烟花。
在他们所在浏阳、醴陵等湘东一带,临近长株潭地区,在较快的城镇化进程中,烟与火这一对传世情侣,关系不再密切。它们甚至分道扬镳。烟与火的离间者,有很多。村民的腰包鼓起来了,住房条件改善,厨灶设备更新。城市的空气质量下降,环保压力渐增。
在要有火、不要烟的逻辑主导下,烟与火注定要分手。
尽管如此,烟火依然以亲密形象流行。常见的是郊区农家乐里的柴火,或是城区贴以炊烟标签的各种饭馆。在这一由消费主义支配的烟火照射之下,市民对他处生活的诗意化假想暴露无遗。
城镇化的进程里,人们不再习惯抱团取暖,也难在火边絮叨人情世故
在湿寒的气候条件下,湖南冬季的乡村终究是落寞的。2015年1月15日,像往年一样,靖州县在三锹乡地笋苗寨举行苗年文化节活动,这个山村一下子涌入了来自各地的游客。一年前,来自该县大堡子镇的潘丙妹,已届古稀,在此偶遇一个人。两人突然唱了起来。对方是61岁的覃德章,从贵州天柱县竹联乡赶来,“我唱的意思是,叫刚才那人不要忙,有缘千里来相见”。此前,他与潘丙妹在天柱县一处寨子里“对过歌”,此番相遇,算是机缘。
事实上,像覃德章一样,很多人从远方赶来,是因祖上曾属地笋村人,后迁至外地。回到地笋赶苗年,另一个目的是访亲。这一由政府部门出面组织举办的活动,还吸引了周边地区约300位游客。据该村村主任吴和才介绍,这是地笋村一年中接待游客最多、最集中的一次,尽管地笋村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歌鼟的传承基地,拥有“全省旅游3A景点”、“全省十大少数民族特色村”等美名,但一到年底就游客稀少。
地笋村的冬景,实为各地乡村的冬季情形。每年年底,种类繁多的民俗活动遍地开花,其中的一个目的是为聚集人气。相比炎热的夏日,人们前去乡村山野,多数出于自发的消暑度假,而冬季的湿冷难耐,多数乡村的过冬供暖设备落后,足以令人怯步。即便是从城市返乡过年的人们,也只是待上几天,难耐乡村的湿冷,匆匆返城。可以说,不管村寨被包装成什么模样,到了冬季,总会显现出其真实的一面。平常的游客退去,民俗表演冷清,道具和服装被搁置,侗族老人围坐于鼓楼下的火塘边,苗家火塘烧起柴火。
一些变化已经悄然出现。在经济发展较好的地方,如地笋村所属的三锹乡集镇上,人们习惯盖起砖瓦楼房,而非传统的木房子,火塘已经开始被电热炉取代,通道县坪阳乡田心寨的马田鼓楼作为景点,已经不再烧火塘。在湘东的浏阳等地,火缸开始让位于空调、电热设备,木炭的销路越发窄小。即便烧火缸的人家,也习惯买来没有烟气的机制炭。
火塘、火缸所具备的供暖功能正在无声地消失,在城镇化的进程里,随着住房条件的改进,它们显得落伍了。连同改变的是,人们冬日取暖,不必再围火而坐。以火为中心,苗寨的私家过冬场景和侗族的公共取暖方式都由此式微,湘东人家的火缸则逐渐沦为弃物。人们与火的距离被拉开了,人们不再习惯抱团取暖,更不会在烟火边絮叨人情世故。
山村的烟火之味,早已被过度诗意化
被烟火入味的食物,如常见的腊货和烟茶、烟果槟榔,都难登美食雅堂。在制造它们的烟火灶台间,乡民再懂得吃的讲究,也难成为美食大家。正如作家陆文夫于1983年发表的小说《美食家》所描述的,他们中的多数,在较长时间里经历了饥饿恐慌,刚从“好吃懒做”的尴尬身份转为稍懂滋味的“吃货”。
很多人没有来得及细致品味腊货中的烟火气,就被告之烟熏制品中含有大量有害物质。有的人则根本没有品尝到地道腊货,生于都市的孩子习惯了用铁桶等作灶台所熏制的速成腊味。更多的市民则是囿于工作,去到被包装成乡土气息的饭馆消费。最常见的都市厨房,灶具花样百出,却没有一丝烟气。
这一切拜高速发展的经济社会所赐。农民进了城市,农村被城镇化,私家灶台不再是柴火土灶,而是以煤、气作燃料的清洁灶具。在此意义下,市民在社区燃柴熏制腊货,是在
断绝烟火味之后的习惯性回味。这既属都市生活里的别样追求,暗吟了现代化的赞歌,也是在回望逝去的乡村,堪称给烟火味道唱着一曲挽歌。
然而,即便烟与火遭到这样的离间,烟火的味道在湖南终究难以消失。高度工业化、依赖现代物流经济的现代食品产业里,充斥了严格的集体化、标准化的产品,由暗藏个性的私家灶台、依照自然节令熏制的腊货具有了更多的味觉诱惑。
另一方面,湖南人的一日三餐,有着集体主义的天性。烟火从灶台息绝,意味着厨间的家人协作不如先前密切。
对山村里烟火之味的想象,自食品工业化之后早已被浪漫地诗意化,人们希望山村能产生美的味道,实则对日常的食物滋味已生倦意,甚至敌意。那么,刻意寻求烟火味道,无论寻得与否,都成了一味麻醉剂。
事实上,不要烟、只要火,一日三餐依旧照常,兴许会有新的美味。
只有声响和光彩的无烟烟花,也许代表了烟花的未来之路
烟火脱离火塘、灶台后,以更动听、绚烂的声色出现。在这其中,烟花是幸运儿。汝城香火龙、隆回炭火舞、攸县打铁水虽被列入不同级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但终归不再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消退,只是偶尔在表演场、时节里供人观看、玩耍一番。唯有烟花,不仅广泛介入人间俗世,现今已在湘东形成一项巨大产业,并在全球各地抛头露面。
在这一类供人娱乐的烟火中,烟花是最为兴旺发达的一支,但依旧摆脱不了现代社会“只要火、不要烟”的大势。
在2010年之前,醴陵市白兔潭镇田心村的付培东依照祖传古方,耗费苦心配制一种火药。它是一种名叫星子灯的灯戏所需材料,其特点是燃烧时为暗火,燃速极慢,长久不灭,舞动时火药烧出大量星火,并发出浓烈黑烟。几乎与此同时,当地烟花产业已研制了一些新式烟花,其中包括包装无烟火药的烟花。和散发浓烈黑烟的星子灯相比,无烟烟花是另一个极端,它绽放时没有烟气,只有响声和光彩。
无烟烟花是在环保压力下产生,避免烟气对环境带来的不良影响,它代表了烟花的未来之路。在其对比下,星子灯成了传统烟花的一具遗像。不难想象,在科技的改良中,烟花极有可能会迎来基因突变,它展现给人们的只是一声声巨响和一次次绽放,再在地上散落一层废屑,不会有四处弥漫的烟火气味。只不过,就观赏而言,这一场景和在电视上观看他处烟花,几乎没有差别。
会不会在多少年以后,当烟花全无烟火气之时,也会有人像付培东一样,再来复制有烟烟花?不得而知。但眼下的实情是,烟与火的分手正在进行,这是一场难以回头的诀别。
来源:红网综合
作者:邹伯科 卢七星
编辑:杨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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