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古桃花源的偶遇,是在庚子年的劳动节。
乙亥岁尾,“新冠”江城作祟,逾庚子举国蔓延,人皆恐慌,先是蜗居于斗室,后在家庭、单位两点之间枯燥往返,不敢偷越城池,身心皆散发霉味。及至“五一”,疫情趋缓,省内旅游禁令松绑,便约好友探蚩尤故里大熊山,赏农耕遗产紫鹊界,将困顿的心灵放飞绿水青山。
大熊山、紫鹊界是新化县的两处旅游名胜,大熊山在西北端,紫鹊界处西南角,两地相隔近一百五十公里,且多为崎岖山路。原计划下午从大熊山出发直达紫鹊界,有朋友建议,途中在奉嘎山歇歇脚,那里有一处值得驻足的地方,欲问其详,朋友笑而不答,想必他要给我们突如其来的惊喜。
我们的汽车好不容易从大熊山的密林深处驶出,刚在高速公路上轻松的奔跑不久,又一头钻进莽莽的雪峰山腹地,山区道路七弯八拐,又窄又陡,一会儿扶摇而上,直冲山巅,汽车像一个蹒跚的老人,“呜、呜”的直喘粗气,一会儿又急转直下,轻飘飘的滑向谷底,我虽有三十多年驾龄,也感到手忙脚乱、高度紧张,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左抹右旋,不敢有半点懈怠。拐弯处,冷不丁窜出一辆急驶的摩托,吓得我急点刹车,听到车内惊恐的叫声,调皮的山里小伙油门一踩便消逝在密林深处,我只有对着旋起的尘土吼一声“呸,坏小子”!伙伴们在一惊一乍中赞叹两旁的美景,我却只能全神贯注的驾驶车辆,无缘欣赏山的伟岸、涧的清澈、林的幽深。
临近傍晚,汽车停在了一个观景台上。我迫不及待的跳下驾驶室,伸展一下几近僵硬的身体,在腰身扭动间,目光迅即被车旁硕大的石碑所吸引,石碑上“奉嘎山古桃花源”赫然映入眼帘,疲惫立马被兴奋取代!情不自禁地对着朋友击了一掌:
“鬼家伙,为什么不早说!”
“说早了,怕您兴奋过度,开车分心”
朋友们抖落满身的疲惫,纷纷举起相机或手机,毫不吝啬的按动着快门,从朋友们洋溢在脸上的惊喜里,从逶迤婉转的幽林间,我隐隐的闻到了一股源自东晋、漂浮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墨香,一幅似曾相识的美丽画卷展现在眼前:四周峰峦叠嶂,群山茫茫,渐渐变浓的暮霭弥漫在树梢,一点、一点的将远山吞噬,仿佛瑶池仙境般变幻莫测。群山合抱着的是一片平缓的盆地,盆地里随意散落着几十户农家,一色的木质青瓦,飞檐翘角,炊烟从灶屋里袅袅升起,鹅鸭戏水,雄鸡互啄,顽童在阡陌间追逐,田垄里的油茶已结夹壮籽,呈现出一片深黄,观景台前是疏疏落落的桃树,虽花季已过,但满枝的幼果印证它前向花事的繁华,枝叶间仍能嗅出扑鼻的罄香。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从盆地中蜿蜒穿过,将山村分为两半,哗哗的溪流如同奶奶口中传唱了几千年的童谣,夜幕中的山村好似一位熟睡的少女,那样的恬静,那样的温柔,那样的楚楚动人!
掌灯时分,我们围坐在主人堂屋中的方桌边,柴火饭的浓香、山野菜的清甜刺得味蕾汩汩冒气,品尝着用渠江源头纯净甘泉酿造的米酒,咀嚼着瑶家火炕上熏得黄中透亮的腊猪脚,惬意弥漫全身,遥想当年陶公,享受“余人各复延至其家,皆出酒食”的礼遇,其境界大抵如此。席间,发现每一道菜上都置有一双公筷,这在城里人家也很难做到,我以为疫情防控使然,主人淡定的介绍,使用公筷的习惯在这里已经延续了千百年,哪怕是一个人吃饭都自觉用公筷,这种卫生习惯令我们惊叹不已。好奇的我想探个究竟,主人却卖了个关子:“抽空去问问村里的老人吧,他们会告诉您答案”。
在村支书木屋的廊檐下,村里辈分最高的奉姓老人与我攀谈起来。
老人手里捧着一本寸余厚的《奉氏族谱》,泛黄的麻纸已经很脆,里面布满虫眼,封面上“皇恩诰封”的大字令人肃然起敬。老人手指的页面有这样的记载:“吾族本姓嬴,自吉公易姓至弼公……递传献公生二子,长名渠梁,即秦孝公也,次子季昌,乃吾易姓之鼻祖也。因孝公用商鞅……我祖睹权臣之乱政,效采药遗踪,潜隐于壕,易姓为奉,更名吉。”这与《桃花源记》“自云先世避秦时乱,率妻子邑人,来此绝境”,非常吻合。据此,奉姓后人坚信自己是皇族的后裔,祖先就是季昌。老人谈兴很浓,引经据典的佐证奉家皇族的荣耀,振振有词的说,“祖先虽然移居雪峰山深处,自然环境恶劣,生活水平低下,但捍卫着皇族的尊严和体面,保持着皇族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”。如此说来,使用公筷的习惯世代相传也就不难理解了。山村虽然老旧,却清清爽爽,很是养眼,我们下榻的“廊桥水岸”客栈,窗明几净,纤尘不染,连地板都擦得照的出人影,舒适度丝毫不逊城里的星级酒店。店主介绍,再穷的人家,室内用鞋与室外用鞋分得清清楚楚,绝不混用,与村民接触,处处可感受到高雅、谦恭、礼让,源远流长的文脉可见一斑。
山村的鸟雀醒的比雄鸡还早,五点不到就在桃树的枝头梳翅理妆,叽叽喳喳的呼朋唤友,用多声部演奏黎明大合唱。在鸟声的催促下,走出木屋,体验山村别有风味的清晨:远山近峦如水洗过一般干净,从密林深处浸出的风柔软、轻盈,拂在脸上痒酥酥的,带着甜味的空气从张大的嘴中徐徐而入,荡涤着五脏六腑,绵绵的薄雾笼罩在穿村而过的溪流上,仿若一条玉带将山村拦腰缠绕,薄雾下清澈的溪水不紧不慢的向下游流去,不时溅起一朵朵绚丽的水花。习惯了慢生活的村民,正枕着晨风薄雾享受懒睡的安然,偶有一两个早起者,慢悠悠踱步在桃林柳树间,悠闲自得地体验大自然的风韵。我们顺着溪流往下走,去寻找武陵人“初极狭,才通人”的所在,一路上,水流哗哗,鸟声啾啾,怡然自乐的心境骤然间得以膨化!
由于山高涧深,交通极不方便,长期以来养在深山人未识,与外界交往不多,村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和祖宗传下来的节奏怡然自得的生活,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。2018年湖南卫视《新春走基层》的记者踏破铁鞋,将这一原始、古朴、纯净的佳境搬上了荧屏,被城市的喧嚣搅得头晕脑涨的人们便纷至沓来,仿古探幽,休闲养生,寂静的山村便有了人声鼎沸、车水马龙,世外桃源和上了外界的节拍。
支部书记奉友付感慨的说“环境美、村民富才是理想的生活”,于是他们一边守护绿水青山,一边打造金山银山,将世外桃源的宁静、古朴、幽深与快节奏下人们对休闲旅游的需求有效对接,催生了乡村旅游产业,全村兴办了五十多家高标准的农家客栈,形成了超过一千人的日接待能力,去年客流量近十万人次,与乡村旅游配套,发展土鸡、土鸭等特色养殖,在广阔的林地里种植沙参、黄金等中药材,还加工竹笋、蘑菇等山货,村民的钱袋子很快鼓了起来,富裕了的乡亲在享受环境原生态的同时,还乐享受着现代文明的高效、便捷,家家户户住上了外表古朴室内豪华的大木屋,四分之一的家庭购置了小轿车,年轻人在追赶消费时尚,手机一年要换几部。
在众多的客栈中,“桃源半岛”最抢眼,穿村而过的小溪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,形成了三面环水的半岛,屋后青翠摇曳,门前水波涟涟,风景甚是优美。客栈老板原在南方打工,山村出名后返乡搞起了民宿,建了眼下这栋三层高有四十多个床位的木质客栈。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优质的服务竖起了揽客的金字招牌,不仅散客络绎不绝,写生作画的文人骚客也结伴而来,有的一住就是半年。
“去年有多少收入”?
“比打工强一些吧”!
虽然老板在恪守“财不露白”的古训,但从那憨厚的笑容里,我读出了他内心的满足。
自陶公《桃花源记》问世以来,文学家、史学家、地理学家都在引经据典,探寻和佐证这千古绝唱的原型所在,资料记载,全国以“桃花源”命名的就有三十多处,不少地方按陶公描述逐字逐句复原人间仙境,演绎出很多催人泪下的故事,将旅游业弄得风生水起,这低调的有些害羞的古桃花源却躲在奉嘎山里吟古韵、唱大风,以本真拂去历史的千年尘埃,验证陶公向往的理想境界。
在紫金茶业的山庄里,我见到了退休赋闲专事奉氏族史研究的奉利球老人,他以探讨的口吻谈到:争论“桃花源”的真实所在并不重要,或许陶公当年挥毫时并无地理上的真实原型,他只是借武陵渔翁的游历,勾勒了一个理想的社会模型,而藏在雪峰山深处的奉嘎山,不仅环境优美,而且官府要抚慰这里民风彪悍的化外生民,实施了免徭役、赋税的怀柔政策,形成了“四无”(即无君主、无战乱、无徭役、无赋税)的莫徭社会雏形,正与陶公的理想社会相契合。
奉老的话不无道理。有“芳草鲜美、落英缤纷”的生态环境,有“黄发垂髫,并怡然自乐”的社会和谐,有“皆出酒食”的殷实小康,不就是我们今天的梦寐以求吗!如若此,有成千上万“桃花源”又何妨?!
古桃花源,虽然是偶遇初识,但已一见如故,依依难舍!
(作者:刘宗林 ,系省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主任委员)
来源:新化新闻网
作者:刘宗林
编辑:石凌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