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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永先声:幸遇雪峰唱大歌
2020-04-13 09:16:38 字号:

建永先声:幸遇雪峰唱大歌

幸遇雪峰唱大歌

(作者:吉首大学原正校级督导、湖南省旅游学会专家委员会首席专家 张建永)

顺夕阳西行,在喜马拉雅山地质造山运动中形成的第二级台阶上,一座巍峨雄放,体量巨大的山脉横空出世,它凭着自身倔强个性,活生生把千里沅水,和数百里长的资水,以及成百上千条涓涓支流,任意折弯扭曲,改变东纵路经,形成忽北忽西,左冲右突的地质奇观。它们穿越雪峰山两肋,一路浮光跃金,望东奔驰。入洞庭,汇长江,浩浩汤汤,带着湖湘文化那份扎硬寨,打死仗的精神,冲决一切关隘险阻,迎着朝辉,去拥抱浩瀚无垠的太平洋。

这座大山,就是雪峰山!

因江湖兄弟邀请,幸遇雪峰。在这苍茫大山中一呆,竟然差不多就是五年。五年中,与雪峰山朝夕相处,情同骨肉。粗茶淡饭乐之,闲云野鹤快之。与村夫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洗尽铅华,返璞归真。短短五年时间,一千八百多天,竹杖芒鞋穿行于雪峰山,走山林古道,观山间古村,考山顶古哨,拂山梁古风,真真是七百里雪峰山涵泳我心,数千年古昆仑洇染我性。

在我眼中,雪峰山是一座精神圣山。

如果说,华夏民族精神最早特征,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“款式”,那么,雪峰山区域则奉献了思维模式的半壁江山。这块热土上古时期属于楚巫之地。楚巫文化的核心便是“万物有灵”和“灵魂互渗”。这种思维方式打破物质边界,使得思维能够”上穷碧落下黄泉“,无边界穿越万事万物,铸形了浪漫主义思维模具,为华夏文化精神涂抹了基本底色。

雪峰山供奉着高庙文化。它比拥有六千年文明史的苏美尔文明还早一千多年,是世界上最早闪耀的文明之光。高庙出土的”坛坛罐罐“和一地瓦砾,其造型、绘图和线条,无不浸染着浓郁的想象力和超拔现世的欲求。这份想象和欲求氤氲弥漫在楚巫大地,深深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和行为方式。以至于,到三闾大夫贬谪西楚大地之时,这位最早的浪漫主义大师,把楚辞蛮音,打造成为中国文化精神殿堂级经典。浪漫主义一直是这块土地独有的文化地标。直至两千年后的文学大师沈从文,依然坚持说他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诗人。

在我眼中,雪峰山还是一座侠客硬汉之山。

环山数百里,像庄稼一样疯长的是国之干城,社稷良将。从陶澍、严如熤、邓显鹤到魏源、曾国藩,从江忠源、刘坤一到刘长佑,以及清末民初的国魂捍卫者陈天华、蔡锷等等……这里盛产一大批血性汉子。每当国家有难,江山有疾,冲在最前列表现最英勇的,总是雪峰山养育的这批“鹰派”人物。特别是在腥风血雨的清末,众人不知死活,还“隔江犹唱后庭花”,是雪峰山这群仁人志士的崛起,改变了世纪之末的颓废羸弱之气,为中华民族崛起起到强筋健骨之作用。

雪峰山高高飘扬的灵旗之上,是中华民族的英雄帖,无数英雄伟人群星璀璨。从雪峰山北麓数来,没有安化陶澍,就没有湘军抱团之崛起;没有新化邓显鹤,就没有湘学复兴之可能;没有溆浦严如熤,就没有经世学派之兴旺;没有隆回魏源,就没有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之洋务运动;没有新宁江忠源,就没有湘军之楷模;没有新化陈天华,就没有中华之《警世钟》,没有洞口蔡锷,就没有复辟王朝之倾覆……一座雪峰山,就是半部中华崛起史!

在我眼中,雪峰山更是一座美学巅峰之山。

它浩瀚无垠,包举湘中湘西,囊括沅水澧水。横看过来,它东抵岳麓,西接黔东,竖看过去,它北邻洞庭,南襟桂北。要山见峰,要水见浪,沟壑纵横,溪流万千。

说它伟岸,雄放有盛唐气象一点不假。巅峰莫如苏宝顶,离天只有三尺三;激越莫如青浪滩,白浪滔天蔽日月。它温婉缠绵情深意长,李白送别之千古绝唱,当推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。“桃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。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”,一诗即出,千古传唱。

说它婉约,曼妙悱恻如宋词。当你登临大托石瀑,触目苍山暮雨时节,心中升腾而起的,必是柳永的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”。当你在山背星空云舍,目送飞鸿,看云卷云舒,阴晴圆缺,李煜之“独自莫凭栏,无限江山,别时容易见时难”自然引为同调,泛起共鸣。记得在穿岩山,我常常一人独居山中一木屋。幽居久矣,不禁油然而起的情愫便是“欲寄彩笺兼尺素,山长水阔知何处”的念想。雪峰山山形地貌与人的心态际遇常常有暗合之处,这里山风谷雨,秋雾冬雪,江山辽阔,勾魂摄魄。这里沟壑纵横,催情扬思。望一眼,便是李杜诗篇情景,迈一步,就踏在苏秦词意缠绵地。漫山遍野流布的是诗情画意。

我第一次登临雪峰苏宝顶,面向苍茫大地,眸子里徐徐舒展的天地,仿佛就是在观赏宋代赵黻画的《万里江山图》。

春天,我最爱的不是杜鹃,她太媚态妖艳,容易使人津渡迷失。倒是那随意飘飞的野樱花,万绿丛中像燕山雪花,一簇簇一丛丛,覆盖山崖,怒放山谷。那份肆意奔放的生命力,如雪浪翻滚,点染南方雪峰。她谦卑的造型,不舍细碎,不弃洁白,就那样单纯而聚,纯洁而荟。她没有杜鹃华贵的名分,也没有梨花矜持的冷艳,倒像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野孩子,迎风招展肆意挥洒着生命力。

夏季,此山如人生盛年。在雪峰山行走,目光及处,到处是丰腴的山梁褪去翠芽虚浮之后露出的劲健肌肉。骨感之美是雪峰山夏季表征。庄稼和坚果经过朝阳雨露浸润,饱满而充实。山脊行走,云在脚下,星在肩头,月升举手间,日落裙裾边。深广无极处,会时时传出山鸡孵出小鸡的欢唱。那是生命之歌。只要你静心谛听,蝰蛇穿行发出的声音,乳牛的哼鸣,鹧鸪的欢唱,各种杂音,此起彼伏,无论是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”的鸟叫,或是“荒路暧交通,鸡犬互鸣吠”的禽声,夏季的雪峰山,承天地之福祉,饱满而壮实,精劲而温暖。

到了秋天,揽尽所有唐诗宋词也不足以表达雪峰山美丽壮阔之万一。

刚刚收割的秸秆,在镰刀割开的断裂处,喷发出独有的清香,陶醉了穿村而过的托钵僧和游子。稻秸的清芬,带着强烈的故乡气息,融进袅袅炊烟弥漫的山崖沟壑,让云游此山的赤子情不自禁“反认他乡是故乡”。

秋山,是人生鼎盛时期。满目青山不再呈单一色彩。枫叶红,板栗黄,山苇白,青松绿,浆果紫……一派姹紫嫣红,摇曳生姿。丰富和复杂正是成年人的性格表征。雪峰之秋,秋得暮色苍茫,秋得星空澄明,秋得微醺拌合苍凉,秋得悲悯无极而心怀广远。此时登临雪峰,群山巍峨,江山辽阔。沅资两水浩浩汤汤。旺溪瀑布似嫦娥广袖舒卷,飘飞山水间,溅珠喷玉,充盈而阳刚。崇木凼参天古树,遮天蔽日,裸露之根筋,如巨龙盘虬,裂石翻地,盘根错节,显出生命之劲道和精神之沉郁。此时,登临巅峰,雄风拂槛,挥星揽月,懦夫则雄,庸者则锐,怯者则胆,悭者则宏放。

雪峰之冬,便是一晶莹剔透,纤尘无染的“佛界”。无论是盈尺没膝之雪,还是悬垂丈二之棱,无论是初冬之“雾凇绢”,还是早春之“桃花冻”,都把数百里高山台地,千万峰层峦叠嶂弄得“白茫茫一片真干净”。喧闹了三季的江山大地,此时像一位白发虬髯之武士,厌倦了一生搏杀,洞穿了红尘恩仇,已把一切置之度外,进入到了禅宗六世祖慧能所言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之境界。

雪峰之冬,倒是喜坏了山里孩子。一切创造性都被调动起来。有的倒骑椅子,从山坡上滑下去,把响彻一山的欢笑撒向山林屋舍。有的把竹子在火上烤软拧弯,做得跟真雪橇似的绑在脚上,把公路当成滑道,一群群像林海雪原中杨子荣和他的战友们,追逐打闹。

雪峰冬雪,简直就是给花瑶姑娘搭建的巨大T台。花瑶姑娘汇聚了一生阳光,编织了一辈子情韵的华服,简直就是为这冬雪而来。她们往雪地上一站,就是一幅莫奈的点彩派绘画。金线红丝相交编织而成的花帽、花衣和花裙与洁白无瑕的冰雪形成了色彩对话和生命对唱,谱写出无声之天籁。

城市化进程改变了人们的精神依托。都市人群的精神底色不是一条马路,就是一座球场,再不就是网络和平板手机。如此等等。生命被机械和科学“硬化”成工具人。但是,人永远不是工具,人是有灵之动物,人不可或缺的是自然之精气,文化之灵气。所幸老夫生命中拥有两座山。一座是武陵山,一座是雪峰山。两山馈赠给我的不计其数。特别是晚年幸遇雪峰,与雪峰山先贤人杰和山水自然对话,乃一生幸事。

该以怎样的钦敬之语告慰雪峰?

“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!”

    来源:建永先声

    作者:张建永

    编辑:石凌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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